美国《建筑》杂志今年第五期，主题叫做 威力 （power），说的是建筑师可能没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影响社会生活的威力。我不想把这个词译成权力，因为既干专业又当官一心二用的建筑师，是珍稀的品种。朱红色的封面，粉红色的刊名，反白粗体小字居中：威力。花费笔墨描述细节没什么意思，我看倒不如列出杂志挑选的建筑师的名字，更直接了当：
普利茨凯奖章刚意外到手还没焐热乎几年来狂得不行的库豪斯；做娱乐建筑你俗我比你还俗的洛克维耳；哈佛建筑系头儿休歪帝；发行《建筑文摘》就是建筑界《读者文摘》倾销资产阶级审慎魅力的瑞恩斯女士———我这里不说女字的都是男士；约翰逊和身边环绕的嫡传弟子：埃森曼、迈耶、格雷夫斯、西格尔，除黑德克活儿少没来凑趣，刚说的四位都出身于三十多年前的“纽约五”，斯特恩、泰格曼、豪林、考伯、查尔滋，这几位都是随后现代一块儿火起来的，再加上盖里、哈迪德女士，这一大群人里面库豪斯站边上露个头，盖里自己另有一幅大头像———这是必不可少的；鼓吹 新都市主义 其实就是资本主义商业文化加封建庄园式乌托邦的杜阿尼；加拿大建筑中心留板儿寸的小惠未遍民弗服也的女强人蓝伯特；后面接下来是终于以作品而不是搞明星崇拜光印人头像的卡拉楚阿瓦、赫佐格和在被遗忘角落偏安的文丘里夫妇；当然，这是美国杂志，领衔出场的是联邦政府管基建项目手里每年拿多少亿美元跟那儿晃悠的凡恩纳。基本如此。
管钱派活的不算，所有提到的建筑师，都属于当今国际建筑圈的运动老将，这些人手里诞生过二十世纪后半叶最高水平的建筑作品。没有那些作品，全世界建筑师的脸上都不会好看。但是闲话少叙，要说的是遗憾。
遗憾的是，他们对这个以疯狂速度发展的年代来说，都可以归入人老珠黄土埋半截的过气明星一族。如果不是他们，而是一群二三十岁刚有苗头还没什么杰作的愤青站在台上，不管是站没站像坐没坐像还是手杵腮帮子作深沉状，那，才真正有个朝气蓬勃的劲儿。我们这样说，不是嫌明星作品不好，而是对新世纪来说他们已经太老。
马上就是百岁老人的约翰逊，虽然一星期还要上两三天班，九点不到九点四十五也到，身上依然凝聚着眼下无人能取代的威力，但他早已是二十世纪建筑的活化石。在他“拉家带口 照的相片里，众人都是黑礼服打着领结，泰格曼还事儿事儿的端个高脚杯。这个阵势仿佛在说，建筑师还是社会的文化精英，还延续着老时年间的贵族气息，还被人仰视，还说一不二。然而，他们这是装扮起来拍古装片，对现实进行好莱坞式处理。他们在重温前辈拥有过的辉煌岁月。
要是搁过去几年的气候，这一期杂志是典型的政治上不正确，非犯众怒不可。但是在世纪初年，时候还早，整个环境飘荡着一股让人们可以暂时撒娇的气氛。将各位建筑师塑造成像歌星影星一样的偶像，忽略了包括美国在内各地建筑圈的真实情形，忽略了绝大部份建筑师摸爬滚打为社会服务以换取生存必需品的平淡作品，把聚光灯只笼罩在几个人的头上。当然，他们要是把我也笼罩进去，我就没有此刻的怨言了，不过那是另外的问题，不能跟现在说的话题搞混了。这种用大众传媒手段放大建筑师形象的做法，实际上在许多方面都表错了情。先不说中国，在欧美，建筑师早已没有那么崇高的社会地位，对社会生活的影响力越来越弱，穿礼服扮名流，只说明头脑还停留在十九世纪。如今玩电脑玩网路玩股票腰缠万贯的主儿像盖茨杨致远者流，经常就是卡叽布牛仔布的一身休闲服，但是不便宜，不是勤俭节约，是牛，是新制服。
世纪初年，从世纪末的愣神状态缓过劲来，也许应该好好琢磨新世纪新千年的事，搞化装舞会这种把戏其实什么时候都可以玩。在世纪初年夸大建筑师的社会影响，反倒让明眼人觉得你发虚。
看过西洋景，回头看中国。能不能把这些老明星请到中国，一人来一栋楼设计设计？可以。到时候中国的城市是不是就更现代化了？不是。中国人民能提供的顶多是经费和土地，暂时还不能提供的，是有档次的作品要求必备的生活质量和当代文化。眼下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所最需要的，是筹备这些必备的东西，而不是往生土里插几枝西洋花。花开花落随着季节，好比明星总有过气的时候，只有从最基本的文化教育和品德修养开始，才是培养沃土的长远之计。这件事，一时半会儿很难见成效，也只有这件事能给人希望，会持久地发挥威力。
 |
